语　气 ■伏　鸿

　　语气,有气势若雷的,有温和亲切的,也有隽永幽远的。由于语气反差而令我终生难忘的,几十年来,只有我的父亲。因为,它将“男人气”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坎上。
　　记忆里,父亲打过我两次。一次是我与陕西来的堂姐的儿子玩耍时拳脚相向,父亲得到小我1岁的堂外甥告状后,很夸张地朝我屁股踹了一脚。尽管这一脚是象征性的,我依然委屈得面壁啜泣,因为外甥的无理挑衅在前。父亲知晓真相后,沉默很久,用平静而又恳切的语气说:“他多少年才来这么一趟,还是从很远地方来的,又是你小辈儿,我只能这么做。”我转而质问,要是被村里其他孩子欺负了,你也要这么踢我吗?父亲语气变得硬邦邦的:“那肯定不会。你是男娃娃,在外面不要惹事,但真正遇上事了也不要怕事。”
　　他教会我男孩子要能够承受不公,也教会我遇事不能畏惧胆怯。
　　父亲曾做过生产队的记分员。由于他在旧军队享受过勤务兵伺候的待遇,有的社员恃强谋私,赖着给自己多记工分。凡是界线模糊的,父亲大多都给记上了。有一个却是无凭无据又无理,还死缠着要工分,被父亲断然拒绝。这下惹祸了,“伪军官”之类的难听话全骂出来了。我的三哥、四哥都有“当兵梦”,每次体检都合格,但政审环节都因父亲的事情被卡了。哥哥们建议父亲不要太认真,他一下子火了,以雷霆震怒的语气说:“老子就这样,颠倒黑白的事情干不来。”那潜台词是——我虽在低谷,但我不昧良心。
　　此后他多次对我们讲,不投机、不钻营,靠两只手吃饭。所以,大哥当医院院长从不丢弃病人,直到退休也坚持每日坐诊半天。
　　父亲最无奈与不可接受的,是我因婚事远走异乡。在我到了婚娶的年龄,老家择婿的标准是“个子大(高的意思),有文凭,家底厚”。除了大专文凭当时尚能拿得出手外,其他两个条件都是我的弱项,尤其165公分的个头更是硬伤。我调到临洮县委工作后,介绍对象的猛增,但每次都因个头问题有缘无分。表哥的师傅极愿将她有明星范儿的女儿嫁给我,但对我的身高无法容忍。她纠结得让戴着眼镜的漂亮脸盘都扭曲了,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哪怕再高一点点,再高上一点点也行呀。”说着,还抻开拇指与食指比划着五公分的尺寸。看她得手不甘又放手不忍的煎熬状,我痛感身高太不争气,痛恨自己太辜负她的美意了。“家底厚”的底线是县城要有房子,父亲与姑姑曾想把属于姑父的县城一院老房子弄给我做婚房,最终也没成功。最棘手的是结婚费用问题,临洮是个讲排场的地方,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一场婚礼至少需要五千元,而我存折上仅有一千元储蓄。前面给四个哥哥办婚礼已让父亲添了许多皱纹,父母已经把我供出了大学,难道还能让他们再添华发?那段日子,我常常为另外四千元的来处辗转反侧,凭着人脉良好的长项再借两千元也是能够办到的。那么,剩余的两千元从哪儿来呢?透过窗玻璃望星星望月亮搜寻了许久,也没有找到着落。万般无奈的我,最终选择了到外地简简单单完婚,以最原始、最愚笨、最不得已的办法结束对月兴叹的日子。恰好这个时候,千里之外的她知道了我的处境,并以愿意嫁我的善举解开了我的难题。
　　这件事给父亲的伤害是难以想象的。他先以极度不悦的语气明确表态“不行”,后又以一贯宽容的语气做技术性阻拦,就是选择对象的权力归我,但必须在半年内调到一起。更让父亲没想到的是5个月后我的调令到了。面对如此猝不及防的挫败,他平静得让人窒息,只淡淡地说:“既然调令到了,那就去吧。”心怀歉疚的我其实更希望父亲的语气是麦子熟透的季节里天空里炸雷那样的,果真如此的话,我的负疚感会减轻一些。但是,父亲的语气温和得让我扎心,仿佛早有预料,纯粹波澜不兴。
　　1990年10月,被我背井离乡伤得心力交瘁的父亲作为唯一的家人,赶到遥远的戈壁边塞,出席了我的极为简单的婚礼。四年多后,他老人家溘然长逝。
　　我为最后两千元彻夜难眠之时,跟歌德笔下的少年维特一样,绞尽脑汁地朝最理想的方向跋涉,但最终无奈滑向了钱路无丁点着落的深渊。父亲,对着晃得眼睛生疼的皓月我在寻找两千元的来路,对着纷乱而芜杂的繁星我在寻找两千元的来路,对着漆黑如墨的长夜我在寻找两千元的来路,但我没有找到。父亲,我确实没有找到,确实没有啊。
　　父亲离世之际,我不在他身边。大哥准确地判定了父亲已时日不多,和在老家的亲人守在身边,而父亲依然平静清醒。那天邻居家办婚事,父亲语气坚决地让弟弟去帮忙。也许弟弟刚到邻居家,父亲的头就无力地歪过去了。弟弟被唤回与家人们一起给穿好寿衣,父亲就合上眼睛,离开他生活了75年的苍茫大地了。
　　我有困惑时,他不会语气中肯地解难释疑了。我有难处时,他不会语气果决地出手相助了。
　　父亲病危时,我带着两岁多的儿子去看他最后一眼。大哥电话告诉我,父亲念叨说,他想我了。我知道坏了,他的语气从来没有这样过啊。在医院的病床上,他的表情是复杂的,对我的牵挂与怨愤交织在一起,让我看着很心痛。他的语气已经非常非常平和了。我只待了两天,他语气缓缓地催促说“你去上班吧”,再什么话都没有了。
　　父亲,你离开20多年来,我几乎每月都能梦见你。每次,你的语气都是离开前那么无奈而悲凉,无奈得让人揪心,悲凉得叫人痛楚。
　　听不到父亲男子汉味儿的语气,最痛的感觉,就是心灵深处的空旷与孤寂漫无边际且无休无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