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健荣自选诗 ■方健荣

　　给父母打电话
给父母打电话
黄昏时刻

天当然冷了,在十二月
一场大雪悄悄落下
内心那一刻也只剩了内心

又是母亲接的电话
她身体不好
心脏病让她说话吃力
父亲七十三了
五年前的脑出血
他捡回一命
手不灵活,腿有点跛
两个老人,相依为命
老等孩子们电话
知道我们在城里也不容易
听我们儿女好
他们就高兴

我照例问他们早上吃什么
中午吃什么
晚上又吃什么
药按时吃了么
妈妈说都好　都好
她每天做饭
两个老人,要强得很
总不愿让我接他们来城里楼上住
他们喜欢
乡下大大的院子
喜欢每天在村里走走

每次打电话
妈妈都要跟孙女儿说几句话
她说的话
句句心疼

“天冷了,爸爸妈妈你们要保重
我们会找个晴朗日子
回到乡里
再吃妈妈的汤面片
再吃爸爸烤得焦焦黄黄
那个烤红薯”

——挂电话的一刻
我鼻子一酸,泪水
装满双眼
雪天,偶然穿过一片树林
下雪时,树哗啦啦
不知这为什么

穿过林间的空地
听见自己的呼吸
竟然与一棵树呼应

站住
仰望雪里动摇的树梢

每一座冬天
它们都在雪里
站上好多时光

耳朵、脖子有些冷
手指头有些疼

那些树
似乎在风雪里
发出走路的响声
失败,于冬天枝头上的美
劲风吹来,真的猛烈
黄叶子被吹到半空里
又斜斜雨似的撒落一地
冬天从西边来,正好碰我脸上
鼻子倾刻红了,耳朵火辣辣疼
携带着沙尘,迷住眼睛

很多人,就被这风追赶着
一场风并没有带着鞭子
可这满世界的人,都被驱赶
人类蚂蚁般的队伍
在风里就是羔羊,或俘虏

人,是多么容易失败
不仅一场忧伤可以击伤
一场酒可以灌得东倒西歪
一场风也可以吹得四零五散
落花夹着流水,匆匆奔跑

家是唯一投奔的方向
妻子炖的一锅羊肉汤
散发出的温暖和香味
足以让我这个没翅膀的大鸟
一口气跑上高高五楼

呵,冬天
人更容易失败于
这寒冷枝头上的美
那个一天到晚抱着手机的人
那个一天到晚抱着手机的人
似乎目中无人亦无他物

也没有了时间
头颅低下去低到一条灰色信息
他的手指
只会在手机上跳舞
他的灵魂和身体
亦被一条条信息缠绕

他是如此痴迷　妻　父母　孩子
都在一只手机里
他是一个病人
手机成了他的另一个器官

他脱衣服一样脱掉了许多
他也没有了自己
独药师
他在人间行走,动不动停下来
怀揣一把刀子

他收集灵魂,把美的善的
与春天的花朵摆在一起
他把马匹和星辰
放牧在沾着露水的草地上
他喜欢一个人
倾听黎明时的鸟鸣
那一声一声
当然也唤醒了无数睡梦中的人

他喜欢药,在夜晚
一个人研究秘方
那些古老的汉字
被一粒粒揉碎
他把取自河流源头的活水
装进九十九只纯净的瓶子
时刻想着,要走在更黑些的地方
他怕,看不见
那些正捂着伤口
在角落里残喘的灵魂

太阳光总有照不到的地方
那怀着仇恨的人
把欲望点成火焰的人
那胸膛里不是美酒
而是藏着硫酸和罪恶的人
是他不能丢掉的孩子
他要一一为他们把脉
用苦苦的药水
擦拭那布满脓疮的心

他要看见
必须看见
多少人捂着眼睛
多少人只做行尸走肉
他不能,带着药丸
他一次次奔走在疾病的现场

他治一种疑难大病
——灵魂
人们说:一个菩萨
人间就是他上班的医院
他把阳光和爱提炼的诗句
念给丢了的灵魂倾听